Category:

雲翔專訪:離開並非結束 而是另一個開始

「我只會接受人生的不如意,只會接受我真的能力上做不到,但我從來都不會妥協。」 這段話來自香港電影中的一位孤客,他特立獨行,對電影工業的約定俗成沒有因循也從不妥協,他走的是一條與別不同但難關重重的道路。不過在實踐的過程中,他為香港電影開闢了另一種可能。在十多年間,他完成了9齣不作商業考慮的電影,這位特別的電影創作人,名字叫雲翔。 參考坊間的資料,雲翔的生平其實滿是勵志。在中國出身,14歲隨家人來香港,因家貧需半工讀,但憑着努力工字打出頭,成了一間IT上市公司的高層,其後灑脫離開本業擁抱喜愛的電影世界⋯⋯ 這是我對雲翔最開始的印象,但從他作品的關節和訪問的言談之間,會發覺他比我想像中有意思得多。 「我的人生分了好幾個階段,有14年在中國,22年做電腦,4年去了澳洲,再加16年電影,加起來是56,也就是我現在的年齡,可以說是很簡單的人生。」 1966年在中國貴州出生的雲翔〔註〕,正值文革的火紅年代。他出生第56天就遷往廣州,那時大約是毛澤東「炮打司令部」大字報的日子,所以他笑說自己是在文革的搖籃出生。這個處於大時代的孩童和少年時期,讓我想起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的少年們,在混亂時代下躁動的青春。對雲翔而言,那些轟烈的運動對他沒有影響,只是依稀記得小時候當有槍聲就要從四樓的家避落二樓,還有小時候武鬥的印象,直到他懂事的時候政治運動的氣氛已消褪得七七八八。 但有一件與政治運動無關的事,對他的人生產生很大的影響。 「我讀書時的體育堂要考游泳,但當時因為跳級的關係,我比同班同學都小兩至三年,再加上我手腳異常遲鈍,所以一直都學不懂游泳。但因為學校在暑假後需要考游泳,所以我寫了一封遺書,獨個兒去珠江泳場練習,那裡有很多大人在場,我猜想萬一遇溺都會有人相救,於是我決定一搏。當我一落水,我竟然很自然地懂得游泳。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,原來我是懂的,只是恐懼而已,所以人有時是要豁出去的。」 雲翔14歲隨家人來港,來香港前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期望,覺得香港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地方,但一過海關,先看到的都是連廣州也不如的鄉下地方,差不多到旺角才看到高樓大廈。初來港時住在姨母家,上海街快富街口一幢舊樓內,是在房間中搭建的鐵籠,其後找到工作後就遷往老闆屋企,四人房碌架床,最初就是在這種環境下生活。香港雖然並非他想像的遍地黃金,但對他來說意義重大,因為在這裡一翻開報紙,就能認識全世界。 初來港的雲翔曾住在上海街快富街口的唐樓內 雲翔在IT工作了22個年頭,入行原因並非為興趣,而是純粹無心插柳,因為第一份聘用他的是IT公司。初入行時只做資料輸入的工作,月薪1800元。因為他數學好,有邏輯性,所以懂得寫電腦程式,程式最重要的是邏輯,於是他在工作上便得心應手。工作與他的興趣毫無關係,他的興趣是音樂與文學。 「當時我結識的朋友都與電腦無關,朋友多數來自藝文界,所以當我決定拍電影時,身邊的朋友其實都不會感到意外,對我來說也是合理的發展。」 不過,突然從IT轉投電影的懷抱,當中都有一個契機。 「當年有段時間,公司幫滙豐開發了一個系統,派了我去做TOI(Transfer of information),所以我有兩年在滙豐總行上班。因為山高皇帝遠,在滙豐返正常的朝九晚五,所以下班後非常清閒。當年太子大廈有間規模很大的快圖美,後來叫KPS,我每晚一定租兩至三齣電影觀看。那兩年我看了接近兩千齣電影,那裏孕育我拍電影的信心。」 常言道,電影是創作,創作的靈魂是創造,或令某些固有的東西改變。在雲翔的作品中,創作可以沒有界限,可以天馬行空,可以挑戰約定俗成的觀念和規範,「why not」是關鍵詞。 「電影是創作,可能只是一小撮人的看法而已。以我所見,大部分電影都不是創作,而是商業上的重覆。」 意大利「電影詩人」柏索里尼(Pier Paolo Pasolini)是雲翔的電影導師,柏索里尼在電影世界中是特立獨行的大師,他的作品具顛覆性,往往挑戰約定俗成的電影藝術觀念。 「柏索里尼最影響我的說話是『Art is to create』,沒有創作就不是藝術,既然要做電影,就一定要有所創作,只要是創作都值得去做。」 雲翔在創作時有個習慣,每當他有一個創作大綱,必先找喜歡電影的朋友過目,若他們發覺故事與某齣戲有雷同之處,他必會觀看加以核實,若果是事實,那大綱便會直入垃圾桶,這在他創作時必經的過程。 拍電影不容易,拍一部沒人拍過的更不容易,甚至是非常危險的一回事。 「我拍第一部電影《無野之城》時與劉國昌導演合作,當時他對我說要放膽將想到的都寫出來,拍成與否都不是我需考慮的事。但當我自資埋班的時候,便發覺理想與現實往往是兩回事 ⋯⋯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,你要做沒有人做過的事,總會帶着危險性,因大部分人都是在安全圈內運行,我是否一個特別喜歡冒險的人?其實這樣壓力很大,但拍到出來又相當特別。」 從第一部電影《無野之城》開始,雲翔作品一直都富話題性和爭議性,但他一直都處之泰然,繼續我行我素。 「我的電影題材都富爭議性,所以我也預計了被人批評,但批評其實比我想像中來得溫和,我以為會招來批評的地方卻沒有,駡聲反而來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。如果我下一部作品要比上一部在商業或學術上成功的話,我必須要聽批評,但這些並非我拍電影的目的,我拍電影純粹想講一個故事,想講一個我未講過的故事,或者講一個我未講得透的故事 ⋯⋯ 電影初面世,我會在意去看每個評論,但只是好奇心多過擔心。因為有些東西很難預測,例如我很驚奇翁子光導演會喜歡《遊》這部電影,所以我覺得無論你用任何手法,只要用心去做,做出來的東西都會有份質感。」 雲翔的作品都涉及同志題材,早期也有來自同志的批評,他堅決否認拍攝同志電影是為同志和小數族群發聲,只是想講的故事剛好是圍繞同志的生活,而他也不太在意這類批評。 上文提到,「why not」是雲翔作品的重要關鍵詞。但在現實的拍攝處境,未必能完全得心應手。 「近來拍攝最新的電影時,最懊惱是聽到團隊說不能這樣做不能那樣做,其實藝術是兩個不同的字組成,『藝』與『術』,很多人視電影為技術,將電影留在技術層面,但真正的藝術其實是另一回事。我有句說話:『不學無術而有藝』,我對技術性的東西完全沒有興趣,純粹為配合觀眾期望的作品也沒有興趣。但話雖如此,我的電影也是相當工整的。但是,因為電影並不能由我一手一腳做所有工序,我仍會受限於其他人認為必須要這樣做的框架,所以拍電影對我來說並非一個很享受的過程。不過最終我講到想講的故事,我就會有滿足感。」 電影對雲翔來說是雙刀刃,他一方面藉著電影帶來滿足感,藉著電影探討人生的答案,但另一方面,電影製作必定會為他帶來「產前產後抑鬱」。 「因為16號新片要開鏡,所以我現在正處於產前抑鬱,但產後抑鬱有時會更嚴重,例如當年拍攝《安非他命》,煞科一場在我家拍攝,拍完後,劇組在樓下慶祝,我則一個人躲在書房內,那是我整個拍攝過程裏最難過的一刻。為何會難過?因為整件事已無法可以做得再好,因為已經拍完了。我好清楚有哪場哪個鏡位哪個表情是可以再拍好一點,但我已無法做到,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令我無法完成。所以拍一部電影是經歷了一場大遺憾,然後就是如何去消化和轉化這份遺憾再繼續完成後面的工作。拍電影很辛苦,回看我四十歲拍《無野之城》的時候,那時我在香港國際電影節與片中棒球員一起拍了一張照片,那時我一根白髮也沒有,電影真的很耗人。」 在雲翔的作品中,我嘗試以《遊》作為分水嶺,發現有一個明顯的現象。之前的作品香港味道較濃,之後的則較國際化,是想法變了?還是有其他原因? 「我拍一部電影的時候不會想下一部會講什麼,也沒有要超越自己的想法,更沒有要去多些地方或拍多些人的計劃。現在回看,的確有上述所說的現象,我的解釋是,我最初拍電影的時候,香港和電影工業的現實環境是較好的,所以當時我拍的題材會較接近真實。隨着現實環境變化,我的作品就開始虛化了一點,開始拍一些想像的東西,拍生活的另一個世界。至於去外地取景,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有,例如《永久居留》都去過不同的地方取景。」 《永久居留》 談起在不同地方取景,雲翔批評香港是最不支持電影拍攝的地方,比起世界其他地方,在香港得到的支持是全世界最小。 「在外地拍電影,特別是歐洲,當地對電影的支持是我想像不到的。例如拍攝《遊》的時候,我曾在一家畫廊取景,其實只拍攝兩場戲而已,但畫廊老闆一直很感恩這件事,他很高興電影拍攝畫廊中一幅血紅色的畫,我純粹是因為這幅畫配合那場的意境。老闆除了免費借場外,還叫了他的學生來幫忙做臨時演員,他一直都很關心我的電影,到現在我們都是要好的朋友。其後我要拍一場在噴水池的段落,當地市政府更安排一位噴水池的操作員給劇組,想何時拍攝都成,而且分文不收。還有一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裸跑的段落,因劇組在拍攝之前一場時超時,紅燈區的紅燈關了,紅燈區沒有燈說不過去,結果我們的製片聯絡了當地數間夜總會的負責人,他們不由分說派了人來為我們開燈,又是一分錢也不收。外國支持電影拍攝可以去到這個程度,回看香港的情況,怎不叫人妒忌,除了偷拍,這裡又申請不到拍攝,那裡又不能拍攝,這令我感到很奇怪,這裏曾經是聞名世界的電影出品地。」 近年發覺了一個現象,香港電影與國際彷彿少了連結似的,在某些國際認受性高的影展少見了港片的蹤影。香港電影彷彿只與本土觀眾有連結,外地觀眾少了共鳴。回看雲翔的電影,他的作品反而在海外相對受到重視。 「近來我發現一個規律,原來我每次拍一部電影都會令不同地方的觀眾認識我。《無野之城》當然是香港觀眾,《永久居留》令台灣觀眾認識我,這電影在台灣很受歡迎。《安非他命》令德國(歐洲)觀眾認識我,因為去了柏林影展。《愛很爛》令中國觀眾認識我,此片在中國地下圈廣泛流傳,幾乎每次返中國都會有人問我這電影的事。《遊》令日本觀眾認識我,當年更與邵音音和苗可秀到日本做宣傳,日本人開始關注我完全是因為《遊》,同時也令我喜歡上日本,以前去日本都是蜻蜓點水,但因為《遊》,我與日本的淵源加深了。《同流合烏》令美國觀眾認識我,此片是我首部電影獲得美國發行,《同流合烏》更登上了Amazon榜的第8位,其後的《三十儿立》更登上首位。所以每一部電影都帶我去一個新的地方,令世界不同地方的人都看過我的電影,我覺得這是命運多過文化。」 《安非他命》 對於電影業界,雲翔作品也貢獻良多,自從《永久居留》後,不少亞洲地區的同志電影也有他的影子。《三十儿立》在電檢標準上啟發了不少泰國導演,為他們發掘電檢真正的紅線在哪兒,原來有些只是杞人憂天,在尺度上完全沒有問題,例如泰國電影對nudity是沒有限制的,除非與性和宗教相關。 關於電影場景,早年曾訪問電影《遺愛》導演馮智恒,影片取材自一宗情殺案,其中一個取景地是案發地點所處的屋邨。拍攝首天,他總覺得忐忑不安,第二天不知何故神驅鬼使地去了真正的案發現場。到達現場的一刻,他隔著鐵閘看見一位中年女人坐在窗前,呆呆地望著街外,那刻陽光滲進來,他覺得案件的主角彷彿就在那裡⋯⋯ 這個場景與電影虛實交集的狀況,雲翔也曾經歷過,那是他拍《愛很爛》的時候,電影也是取材自一宗情殺案。 「東龍島那個景,呈現當天真實發生的情況。片中主角匿藏的洞正是真實案件的兇手匿藏的地方,他在那裏匿了十多天,最後跳崖,屍體被發現時是沒有頭髗的裸屍,這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,在電影中我難以鋪排他為何全裸,於是我只能假設他全裸匿藏於洞內。當時我去到現場的懸崖峭壁,堅持一定要去那個洞拍攝,所以特別找了香港攀石協會的人幫忙。我站在現場,突然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,「蜘蛛仔」(案件的主人翁)仍在那裏,他想我講這個故事,想我幫他平反。或許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,但我真的有這種感覺,所以就決定拍下來。我經常都有一份莫名奇妙的堅持,就是要返回案發現場拍攝,但從觀眾的角度其實一點都不重要,因他們不知道這是案發現場,但問題是我知道,所以你所講的導演那份心情其實很普遍。」 延伸談「死亡」,一直是雲翔作品的關鍵詞,而這課題其實在他小時候已萌芽。 「我很小的時候已開始思考死亡,當時我樓下有位拉二胡行乞的婆婆,每當我上下課經過都會間中給她點食物,縱使我家也非常窮,但那個年代就是有人情味。某日婆婆突然間消失,在《永久居留》中我也拍了一場相關的段落。婆婆的消失,這件事讓我感到死亡原來可以就這樣發生在面前,我開始思考我阿嫲的死亡,如果阿嫲死了我如何是好?因為她是這世上唯一一位無論如何都會保護我的人。假若我死了又會如何?每當想起這問題,我都會失眠,胡思亂想,直到我來了香港,因為生活壓力接踵而來,讀書之餘同時打兩份工,所以我告訴自己不能被這種想法困擾我。那一年開始我沒有再思考死亡,直到阿嫲過身,那刻不得不面對失去至親的事實,我不接受這種失去,那時我已經30歲,我覺得我要去找個答案。所以,死亡其實是貫穿我每一部電影的主題,尤其是《十三門徒》,整部電影就是談死亡。其實我這一次決定離開,其中一個原因是拍了《十三門徒》,這一個我最想講的課題,終於一次過徹底發洩出來,其實我對死亡這問題已有答案,答案也在《十三門徒》中透露出來。」 Continue Reading

Posted On :